飛機順利起飛了。
我喜歡坐在組員的座位上看著窗外。今天我的組員座位是位在後端廚房中,背向前方的座位,這是我的夢幻座位,因為我看不見乘客、乘客也看不見我。伴隨著A320的引擎聲,畢竟也是有點歲數的飛機,發出了有點像是除草機的聲音,不常搭這款飛機的人可能聽到還會緊張一下的那種噪音。
我們斜斜地離地面越來越遠,這獨一無二的新加坡夜景可不是人人都有機會看到。新加坡這麼小又這麼大。土地小的無庸置疑,但卻大到能夠包容世界中之人。這麼多的族群生活在這裡、這麼多種語言每天在我耳際來回,這是一個多麽獨特的地方。我常這樣想著。
繫上安全帶的指示燈熄滅了。
座艙長做著廣播之際,我和A推著餐車從後面廚房來到了客艙。夜間航班通常沒人買東西吃,頂多是買點飲料和啤酒,更何況這航班的乘客多數是辛勞的客工,可以想見他們辛苦掙來的錢都是寄給了家人。
餐點的服務大約才十分鐘就結束了。
「這種航班真無聊,得熬夜又不能出國,下班後又回到新加坡了。」A和我一邊在廚房整理著餐車,一邊和我抱怨著。
「至少沒這麼辛苦,沒人買也不錯呀。等下我們一路悠哉到印度了,挺好的。」可能已經習慣這樣的生活,覺得半夜的來回航班也是另一種浪漫吧!
四小時左右的航程,除了每隔15分鐘在客艙巡邏、每20分鐘清潔一次廁所,中間也沒什麼其他事情好做了。
巡邏到前艙的時候和座艙長打了聲招呼,雖然是和她第一次執勤,但她卻親切地要與我聊天。
「妳好像也飛了好幾年了,居然沒見過妳。」
被座艙長這麼一說,我倒是有點受寵若驚。「是啊,但是我好幾次在簡報室看過您呢。」都是她大發雷霆的時候。
「我在罵人的時候吧?特別醒目。」
居然說中我心裡話,這讓我尷尬地呵呵的笑了笑。
空服員真的是外人看不懂,我自己至今也還看不太懂的職業。我所在的中小型航空公司,空服員也有一千多人,試想一千多人真是一個龐大的數量。但為了因應各種機動性的排班,所以每個月、每星期、每趟航班都是隨機的組合。有些人我飛了四、五年,從來沒見過半面,但也有些人居然和我在一週內一起飛了三趟。這種用系統亂數排班出來的結果,我一律用一個字「緣」來解釋。總之華人有什麼無法解釋的事情時就說聲「沒緣啦!」,而對於莫名其妙找不到理由的巧合,也只好說聲「就是緣分啦!緣分!」
我與座艙長的緣分顯然是比較淺的。她告訴我這是我們第一次一起執勤,也會是我們最後一次一起執勤,因為她已經跟公司提出了辭呈。
我並沒有特別追問原因,只祝福她未來一切順利,希望有緣再相見。新加坡很小,總是會在路上見到的。
***
飛機平安抵達印度曲奇。
與乘客一個個道別,看著他們喜悅的神情,雖然現在已經半夜一點多,我的眼睛都快要睜不開,但還是假裝很有活力的祝福他們回家一路平安。情緒的感染力是很強的,我總是在下機送客時深深感受到乘客的喜悅之情,或許是結束了開心的旅程,也或許是衣錦還鄉可以見到久違的妻小,不管是凌晨或深夜,回家的心總是愉快的。
乘客下機後我們做了簡易的打掃,打掃的內容包含清理座椅、地面和椅袋內的垃圾,並將安全須知卡放置在椅袋最前方。這種夜間的短程航班已經算是容易打掃的了,若是白天那種大吃大喝的航班,光是清裡座位和地上的垃圾就耗掉半條人命,還有許多客人會把垃圾塞在椅袋裡面。再過10分鐘又要迎來新的客人,這次是從曲奇前往新加坡的旅客。
就像是Déjà Vu一樣,A走入客艙準備歡迎乘客,我則是待在飛機尾端部分。
歡迎登機、您好、您的座位在這邊、廁所在這邊、這是靠走道的座位、大件行李麻煩放在上端行李架,乘客登機時我們不斷重複著這幾句話,半夜時分臉上掛著疲倦的職業假笑。
這批乘客多數是對飛機比較陌生的人。他們上來後看看手上的登機牌,再看看座位上方的數字,好不容易找到正確的排數後,再想辦法看看座位A是靠窗還是靠走道。
看著他們對於新加坡既期待又怕受傷害的表情,我不難預料他們抵達新加坡後會遭受到多大的文化衝擊。他們可能會10個人睡在一間房裡,早上被工地的車一一載走,一整天在豔陽下揮灑汗水辛勤工作。他們也可能聽不懂工地經理的指示,需要常常問一旁早來半年的同鄉,經理到底說的是什麼。放假的時候可能來到人多的賣場,看到許多家鄉沒有的東西,好想給老家的父母老婆孩子都看看,但可惜他們只能透過電話傳達思念之情,而僅用語言無法和他們描述今天所發生的一切。
一架飛機能搭載多少乘客我知道,但一架飛機能承載多少故事?這肯定是說不完的。
***
大約總在早晨四點多的時候,我的愛睏指數達到人生中的巔峰。從來沒成就過什麼偉大高峰的我,偏偏只有想睡的時刻才來到這頂峰。這種想睡是很奇妙的,就像是回到高中時期的數學課,還有上班族時期的下午兩點,我睏到常常幻想著若是眼前有一張床,我就這樣垂直倒下,睡個他八天七夜。
有時候我嘗試用那口耳相傳的古老方法,捏虎口,好吧是真的沒效,我覺得根本可以捏著虎口睡著。再不然就是在夜深人靜凍死人的飛機上喝著熱茶,至少公司再怎麼小氣還是有熱水無限暢飲。但其實也效果不彰,導致又睏又想尿。不然動起來總是好的吧,我就執行我的巡邏工作,在客艙走來又走去,結果看到客人們睡到打呼、張嘴、腿太長伸到走道上,我真的只有羨慕的份。
這樣的四小時航程是很難熬的,直到有來自天庭的廣播:「各位乘客,飛機正在往樟宜機場方向下降,現在的高度是……。空服員請準備將落。」機長這指示解救了我消耗殆盡的意志力。聽到這神之旨意,我立馬打起精神進客艙做最後降落的準備。
飛機在清晨抵達新加坡樟宜機場。
我們又回來了,回到了原點。只是機上的旅客換人了,然後我的妝也因為熬夜都花了。
和機組人員道別後我又來到了公共廁所,我這人真的有始有終,為了搭乘巴士回家還得去廁所換下這身制服。
一進到地下一樓的公廁,打掃阿姨叫住我:「早上好啊,妳要去上班啦?」這超精神的聲調的確和早晨很搭,可惜和我的精神狀況不搭。
「阿姨,我臉這麼憔悴像是去上班嗎?我剛飛了個半夜的班回來啦!我先去換衣服喔。」接著就和阿姨隔空交談著。
「妳昨晚去哪啦?」
「我飛了印度,一個叫做曲奇的地方。」我邊脫絲襪邊把它塞進行李箱中,悶了整晚還挺臭的。
「印度怎麼樣啊,好玩嗎?」
換好衣服後我走去洗手台,一邊擦掉口紅一邊回答著「我連印度的邊都沒沾上呢。我一整晚都在飛機上,其實我就只來了樟宜而已。」
阿姨是兩年多前出現在這公共廁所的,我有時候看到清潔人員總會禮貌性地和他們道謝,久而久之阿姨看到我就會和我聊上兩句。她常要我說說那些環遊世界的故事,也要我說說當空姐的生活。我則告訴她我只環遊了世界各地的飯店,而且我們可以算是同行,您掃樟宜的廁所,我掃樟宜天上的廁所。
我不知道阿姨的姓名,也從來沒有想要問過她。就像是我身邊來來往往的同事、萍水相逢的乘客,我感激他們出現在我的生命之中,但卻沒有餘裕再一一去深入了解所有人身後的故事。
「阿姨我先回家啦!祝您今天一整天都愉快。」
「好的好的,快回家睡吧。」
我踏出公廁,樟宜機場早晨冷得要死的空調伴隨著胡姬茶的味道,這是樟宜機場特有的香氛。對於我,聞到這味道時代表著上班、下班,目送親人出國的不捨、等待家人回國的雀躍,伴隨著這座機場的氣味,我跳上53號巴士踏上回家的路。
通常,這一夜都是從早晨六點結束的。
***
這是兩年前我平凡的樟宜一夜。
曾經,這樣極其平凡的一晚誰也不會回頭留戀,但在經歷過疫情的現在仔細回憶起,那深夜繁忙的機場大廳、出入境關口前的擁抱、天空中數不盡的起降飛機,其實全部都是我們曾經幸福的證明。